科技日报记者 赵汉斌
被称为“情绪流感”的抑郁症，正困扰着全球数亿人。传统治疗方案要么起效缓慢，要么伴随明显副作用，让无数患者在康复之路上举步维艰。
近日，北京脑科学与类脑研究所所长罗敏敏牵头的研究团队，在国际期刊《自然》发表重磅研究成果，揭开了腺苷信号通路作为氯胺酮、电休克疗法快速抗抑郁的核心机制，并创新性地推出了无需吃药打针的急性间歇性低氧干预新方案，为抑郁症治疗带来革命性变革，尤其是给难治性抑郁症患者带来了全新希望。
这一突破性研究如何揭示抗抑郁的核心密码？新疗法有哪些颠覆性创新？对大多数患者是否具有操作性和可及性？科技日报记者专访了团队主要成员。
揭秘腺苷“情绪开关”快速抗抑郁密码
长期以来，氯胺酮和电休克疗法（ECT）作为快速抗抑郁的有效手段，其作用原理一直是学界未解之谜。传统观点认为，氯胺酮的疗效与在神经系统发育及神经可塑性过程中发挥重要的相关生理作用的NMDA受体相关。但这一理论，始终无法完整解释其快速起效的核心逻辑。
通过持续攻关，罗敏敏团队首次证实大脑中主要参与能量代谢调节、睡眠-觉醒周期控制及神经信号传递的大脑腺苷分子，才是介导这两种疗法快速起效的关键“情绪开关”。
“腺苷可以被看作大脑内在的‘安全与镇静’系统，是为应对压力和能量消耗而存在的。”罗敏敏解释道，大脑神经细胞的持续运转需要稳定供能，而氯胺酮与电休克疗法通过两种不同路径触发腺苷信号：氯胺酮直接抑制细胞能量工厂，相当于“节流”；电休克疗法则让神经元过度兴奋，短时间内大量耗能，类似“增耗”。当细胞感知到能量告急时，会释放腺苷作为“低电量警报”，促使相关神经环路放缓、休息，抑制与抑郁相关的异常神经活动，帮助大脑快速切换至稳定平静的状态。
这一机制发现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不仅为快速抗抑郁疗法提供了统一、清晰的生物学机制，超越了传统NMDA受体理论的局限，让治疗走向精准医学，还为新疗法开发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罗敏敏说，更重要的是，明确腺苷为关键信号后，科研团队无需再依赖副作用较大的传统方法，转而可以直接激活这一内源性通路，为开发更安全的治疗方案开辟了新赛道。
此前，学界对快速抗抑郁机制的认知分散且片面，不同疗法的作用路径缺乏统一解释，导致新疗法研发始终难以突破瓶颈。而腺苷通路的发现，将原本看似独立的两种疗法串联起来，形成了完整的科学逻辑链条，为后续研究搭建了核心框架。
无创无副作用低氧疗法更安全便捷
传统抗抑郁疗法常面临“有效但有副作用”的困境，比如氯胺酮的致幻风险、电休克疗法对认知的影响。基于腺苷信号通路的核心发现，研究团队研发出急性间歇性低氧干预疗法，这种被形容为“像可控深呼吸一样简单”的无创疗法，彻底改变了抑郁症治疗“依赖药物注射”的传统模式。
在临床试验中，受试者只需戴上特制面罩，设备会精确控制呼吸气体，让其经历数个“5分钟低氧与5分钟常氧”的循环。低氧阶段的氧气浓度将降至9%至11%，类似高原环境，随后恢复正常空气供应。整个过程短暂、安全且完全可控，通过这种精准的间歇性低氧刺激，温和诱导大脑自身释放内源性“镇静分子”腺苷，从而实现抗抑郁效果。
对于患者普遍关心的家庭使用安全性问题，罗敏敏明确表示，安全始终是科研团队的首要考量，院内使用的设备配备了严密的监控系统，可实时调控氧气浓度并持续监测血氧等关键指标，确保治疗过程万无一失。
在北京安定医院开展的临床试验中，30多名难治性抑郁症患者已参与其中。尽管初步观察到部分患者出现明显积极变化，但团队保持着科学的严谨。“这项研究采用随机双盲对照设计，患者和执行医生均不清楚干预的真实内容，这是验证疗效的‘金标准’。”论文第一作者、北京脑科学与类脑研究所博士后乐晨雨介绍，虽然初步数据令人鼓舞，但在试验完成、正式揭盲并进行科学分析前，尚不能就疗法的确切效果作出最终结论，“科学验证需要足够的严谨与耐心”。
与此同时，团队还针对传统疗法的副作用痛点，开发出低剂量无致幻性的氯胺酮衍生物。“氯胺酮就像同时打开两扇门的‘旧钥匙’，一扇通往疗效，另一扇则带来致幻、成瘾等风险。”论文共同通讯作者、中国科学院长春应用化学研究所研究员王晓辉解释道，研究发现抗抑郁的“疗效”与“副作用”通路是可分离的，腺苷通路是打开疗效之门的关键，而副作用可能与其他靶点相关。团队新研发的氯胺酮衍生物，将以更低剂量精准激活腺苷通路，大幅减少对其他靶点的影响，在保证快速起效的同时显著提升了安全性。
精准整合疗法让抗抑郁更可及
抑郁症的复杂性决定了单一治疗方案难以适用于所有患者。罗敏敏提出，未来抑郁症治疗将走向整合疗法，结合心理、药物、神经调控等多种方式，实现精准化与个体化治疗。
针对不同病情的患者，团队勾勒出清晰的治疗蓝图。“对于轻中度患者，低氧干预或者新研发的药物可以作为先导治疗，迅速打开一个‘治疗窗口期’，让患者有能力接受后续的心理与康复治疗。”论文共同第一作者、北京脑科学与类脑研究所博士生王娜介绍，新疗法有望成为安全有效的一线选择，减少对传统药物的依赖，并可与心理治疗协同增效。
而对于重度及难治性患者，策略则是“快速破局，精准修复”，除了优化后的药物和低氧疗法，针对特定神经环路的精准神经调控，如深脑电刺激（DBS）乃至正在探索的基因治疗，都可能发挥重要作用。
让更多患者以可负担的成本获得安全有效的治疗，是团队的核心目标。“在药物路径上，我们希望开发的氯胺酮衍生物能成为口服便捷、可规模化生产的日常用药，长期成本可控。”王晓辉介绍，在非药物路径上，间歇性低氧疗法依托的设备成本可控，大小类似家用空气净化器，未来或可成为居家可用的无创辅助治疗方案。
目前，团队计划在2026年推出低氧干预设备，但从基础研究到患者在家可及，仍需突破两大关键环节。“首先必须通过大规模临床试验证明其安全有效，并获得国家药监局的医疗器械审批；其次，要将设备工程化得足够智能、安全、易用，并建立起明确的临床指导规范。”罗敏敏说。
罗敏敏认为，未来十年抑郁症治疗的突破性进展，除了药物和器械的研发与转化，最急需推进的临床转化工作是开发与腺苷通路相关的生物学标志物。
“这不仅是为了预测疗效，更是为了理解患者的治疗异质性——为什么不同患者对同一疗法的反应千差万别。”他强调，一个可靠的生物标志物，能让科研人员精准筛选出对腺苷通路疗法最敏感的患者，实现从“试错式治疗”到“精准精神医学”的跨越，这才是抑郁症治疗最具变革潜力的方向，让“呼吸之间抗抑郁”的创新模式有望惠及更多患者。
网友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