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日报记者 江耘
走进宁波路宝科技集团（以下简称“路宝集团”）的院子内，最显眼处摆放着几组锈迹斑斑的“铁轨”，内部的橡胶等零部件均已损坏，与全智能化生产车间和未来感十足的企业大楼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当年用在福建下白石大桥、湖北西陵长江大桥、芜湖长江大桥上损坏的德国毛勒、瑞士玛格巴和美国万宝公司的模数式伸缩装置。”路宝集团创始人兼首席技术官徐斌指着这几组伸缩装置解答了记者的疑惑，毛勒公司曾是全球第一的伸缩装备制造企业，但模数式伸缩装置产品的寿命不长，由于没有自研技术与产品，中国一度大量使用进口产品。
过去20多年，路宝集团不断创新和迭代，研发出多向变位桥梁伸缩装置系列产品，不仅打破了国外上百年的技术垄断，更大幅提升桥梁伸缩装置的质量、效率、环保、全寿命等性能。
如今，路宝早已将曾经的霸主“斩”落马下，取而代之成为该领域的世界第一。
“现在全球市场65%以上的大型伸缩装置都用上了我们的产品了，在公司里摆放毛勒的产品，就是要时刻警醒自己，唯有不断创新方能保持不败之地。”徐斌说道。
从木匠到企业家，他把爱好变成事业
折腾，是徐斌给自己的一个定义。无论是童年，还是当老师，即使是企业办到今天，他依旧没停止折腾。
徐斌出生在浙江省宁波市宁海县的一个农民家庭，幼时就爱钻研。小时候，一根竹筒在他手里能变成“机关枪”；为了砍柴火，能在竹梢间腾挪几小时；做条板凳，要是不满意，一锤子砸了重来……“我就认死理，敢想、敢做、敢冒风险，大不了从头再来！”徐斌说道。
1976年，16岁的徐斌高中毕业后干起了木匠，闲暇时帮中小学拍毕业照，凭借技术和脑子扛起全家生计。
不甘平凡的徐斌在1980年参加高考，但迫于生计，他大量时间都在工作，甚至高考前一晚还在暗房里冲洗照片到凌晨两点。最终，凭借扎实的高中知识基础和平时没有中断的学习，他考上了师范学校，并在毕业后成为中学老师。
即使成为十里八村口中的“吃公粮”人，徐斌也不安于现状，坚持机械理论知识的学习，并不断尝试各种发明创造。
当时，宁海有很多模具厂，徐斌学以致用，经常去参与学习和改进设计工艺，一度成为当地企业圈子里知名的技术达人。
徐斌夫人的舅舅曾是上海橡胶制品一厂总工程师，退休后给一家乡镇企业做技术指导，有一次碰到了全自动流水线产品外观和性能质量的共性问题让舅舅犯了难。徐斌了解情况后，对企业原来的工装、模具提出了完全不同结构和设计思路。尽管舅舅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徐斌的思路最终还是被采用，经过约三个月的持续修正，不仅成功做出产品，其优化的工艺思路还让企业生产效率翻倍。这件事让徐斌得意了很久，也让他深埋心中的创业创新种子开始破土发芽。
几度破产，他坚持创新立命
1992年，民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在浙江破土而出。爱折腾的徐斌毅然放弃“铁饭碗”，借钱开启创业之旅。
和急于挣钱的想法不同，徐斌坚持企业创新立命。1993年，他花费十多万元买下原交通部重庆公路科研所桥梁无缝伸缩装置的技术，成为中国第一家进入桥梁伸缩装置领域的制造业企业。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徐斌当头一棒。在沪宁高速项目上，他的产品大批量损坏，几年积蓄加举债投入的300多万元化为乌有，企业也破产清算。
“核心技术，买不来、求不得，唯有自立自强！”摔过跟头后，徐斌决定从头再来，二次创业的他把更多时间和精力用于对技术的学习和研究应用。
1996年，徐斌自创的以一米为单元组合式的第一代模块化简支梳齿板式伸缩装置诞生。
2002年，路宝集团中标福宁高速全线160mm伸缩量以下的小型桥梁伸缩装置产品，大中型伸缩装置依旧采用德国进口产品。
2005年，第一代产品开始出现损坏的苗头。那时，徐斌研发的第二代产品已经成熟。
“很多人跟我说，距离质保期只剩三个月，可以局部更换熬到期满让业主方付费更换。”当时，徐斌以损失600多万元的代价，全面免费更换二代产品。“万一因为伸缩装置起翘，刮倒车辆出现车翻人亡的事故，我怎么对得起人家，怎么对得起行业赋予我们的责任？”
此举也让企业濒临破产，徐斌只能用股权融资300万元度过危机。
更换之后，路宝集团的产品一直使用至今，反观当时嘲笑路宝的国外企业，其产品在三四年后陆续损坏并全部被路宝产品更换。
徐斌的目标远不止中小型技术，在积累了工程技术和经验后他向顶级桥梁工程难题发起挑战。
“当时国内没什么大型桥梁，国外技术对我们是封锁的。”徐斌回忆道，为了寻求技术突破，他带着钢卷尺、游标卡尺还有一本磨破边的笔记本开始“丈量世界桥梁”，“钻桥洞、翻围栏，我爬遍了大部分世界知名桥梁。亲手测量、详尽记录，积累下的第一手资料至今我都视若珍宝。”
看遍世界桥梁让徐斌对技术有新的理解。徐斌认为，毛勒的产品只能纵向伸缩位移，但自然环境中桥梁会出现上下、前后、左右等多维位移，“这也是为什么国外产品‘两年维修、五年更换’的真正原因，他们技术思路是约束和对抗自然力量。”
“主动顺应和释放力量是我们的设计思想。我们不是加大装置的结构强度，而是适应不同力的变化。”徐斌表示，因此路宝集团的产品叫多向变位装置。
2007年，路宝集团中标当时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杭州湾跨海大桥。面对国外品牌1.5亿元的天价报价，路宝集团以7000万的造价拿下了235套伸缩装置，为国家节约了一半多的资金。让徐斌自豪的是，大桥通车至今，核心主部件零更换。
之后，包括港珠澳大桥等很多国内外大型桥梁工程均采用了路宝集团的多向变位伸缩装置。
2007年，路宝集团的多向变位伸缩装置技术获得了国家技术发明奖二等奖，2009年又斩获中国专利金奖。
从零部件到全生命周期，他用一生“琢磨”桥梁
成为了行业第一，本可以享受丰收喜悦的徐斌再一次“折腾”起来。
在之前的工程中，徐斌发现，钢桥面频发开裂是困扰中国交通发展，也是国外技术壁垒高筑的领域。2008年开始，徐斌近乎豪赌般投入2亿多元，带领团队开启了长达十年的攻关，陆续攻克材料、工艺、装备三大难关，自主研发出一种全新“强韧协同”的“去沥青”化技术体系——ECO新型聚氨酯路面工程系统技术体系。
从机械装备到化学新材料，跨界研究并没有难住徐斌。在有机化学方面，最初他只能从大方向提出设想，原理和试验方面是门外汉。但经过多年的自学研究与向专家广泛讨教，他掌握了许多知识与思路，在与研发团队讨论时，经常碰撞出创新火花。
徐斌介绍，新型聚氨酯路面系统技术最大的难点是材料性能与施工工艺的平衡。
聚氨酯对湿度敏感，早期实验常因环境湿度变化导致材料失效。为此，徐斌提出并建立了以异氰酸酯、多元醇和有机胺反应生成预聚物的技术路线，成功克服了水分敏感性问题，仅这一环节就进行了上千次配方调整。此外，施工装备的研发也耗费了八九年，迭代了6代才实现规模化应用。“粗略统计，整个项目累计试验5000次以上，但每一次失败都让我们离成功更近一步。”徐斌说道。
徐斌表示，基于ECO新型聚氨酯路面系列材料构建的具有“材料—结构—工艺—装备”全维度的知识产权和全产业链新质路面工程技术体系，能有效解决高温重载、高原高寒及战时应急等复杂环境下，路面结构强度与韧性无法兼顾、施工条件苛刻、施工周期长、安全耐久性差等世界性工程难题。
明州大桥工程是宁波市外环建筑塘渣、钢材、建材货运的主要通道。2011年5月建成通车，次年路面铺装便严重碎裂，此后多年该桥的铺装常坏常修、常修常坏。主管单位曾试用了全世界所有铺装技术，但最长的寿命也仅7个月，被市民戏称“天天堵月月封”。
2017年，路宝集团携聚氨酯路面系统技术参与了桥面铺装试验，用实战数据证明了材料的力学性能和耐久性。
2020年，明州大桥全部采用路宝集团产品，彻底告别了常年维护的窘态，至今该桥铺装路面依旧运行良好。
2015年起，该项技术分别在上海闵浦大桥、武汉杨泗港大桥、大连机场、大兴机场等众多新建和维修项目中应用。
交通运输部专家组对该技术鉴定时表示，新型聚氨酯路面材料在钢桥面上的寿命为10年以上，在混凝土桥面上的寿命为20至30年，是原有国外技术的2倍以上。
目前，聚氨酯路面材料有望成为继水泥、沥青之后，第三种可大面积使用的高性能基建材料，已引起全球同行的关注和效仿研究。
无论是最初的多向变位伸缩装置技术，正在大力推广的新型聚氨酯路面系统技术，还是下一步重点研发的“AI+桥梁医院”技术体系，探索桥梁建造—监测—养护全生命周期的一体化智能解决方案，徐斌围绕一座桥做一辈子的研究。
离开路宝集团时，记者忍不住再看了几眼国外损坏产品陈列处，上方竖着一个巨大广告牌，印着徐斌的一句话：创新的目的不是市场垄断，而是创造技术进步和贡献。
